婆媳亦是相欠才相见

不止痴男怨女，不止夫妻婆媳，这世间所有关系都是因相欠才相见。我们都在用这一世的爱与时光去偿还。

（一）

闺蜜阿伟在女儿六岁时又怀二胎，引得我们姐妹敬佩羡慕又赞叹。另一闺蜜阿华与我面面相觑，因我俩都生了儿子，着实不敢轻易二胎，万一再生个儿子呢？阿华一语道破天机：“两个儿子不可怕，可怕的是两个儿媳妇啊！”然后，我们两个未来婆婆革命同志般的紧紧握手。

在封建社会的阴影下，中国婆婆的形象就像《格林童话》中的继母。或溺爱儿子苛待儿媳。或疾言厉色妒气冲冲。在这样的婆婆眼里，儿媳妇不美是错，太美也是错。能干是错，懒惰更是错。比如《孔雀东南飞》里的焦母。即使刘兰芝“指如削葱根，口若含朱丹”“鸡鸣人机织，夜夜不得息”，仍换来婆婆“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的训斥。不是她不够勤劳贤淑，而是因为婆婆心中的标配儿媳早已锁定了“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伉俪情深有何用，焦仲卿一句求情，便被亲娘痛斥“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不孝，在那年月是顶太大的帽子足以压得人窒息，在飞扬跋扈的母亲大人面前，亲生儿子也只得三缄其口噤若寒蝉。

两阙《钗头凤》不仅让我们了解了陆游唐婉的爱情，更让后人知道了唐婉那“世情薄，人情恶”的婆婆。陆游与唐婉自幼青梅竹马，陆家以家传凤铗作信物定了亲事。而婚后陆游沉迷于儿女情长花前月下，陆母唐氏不满儿子与娇妻终日缠绵不思进取，找人算了一卦，竟然是二人八字不合，不但影响仕途还有性命之虞。唐氏大惊失色，一纸休书将媳妇遣回娘家。

作为儿媳，唐婉实在无辜。原本琴瑟和谐的婚姻被生生断送，写下“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后不久便郁郁而终。作为婆婆，陆母也有情可谅。在那个对天命占卜深信不疑的年代，哪个母亲敢拿儿子仕途甚至性命开玩笑呢？更何况陆游后来的确仕途顺畅平步青云。

以前听当过兵的人讲部队里的黑暗，新兵如何被欺负，如何熬成老兵后再变本加厉的欺负又一轮新兵。

原来，不止女人，男人亦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后，争着抢着扬眉吐气，满足那高高在上、为所欲为、颐指气使的报复快感。

（二）

儿时看动画片总是很明确地分清好人、坏人的界线。好人永远面慈心软忍辱负重以德报怨，坏人永远一脸狰狞为非作歹十恶不赦。

在这世俗里浸淫久了，我们总是有一些想当然的逻辑。比如，有钱的男人一定花心，漂亮的女人一定放荡，居家主妇一定是黄脸婆，成功女性一定靠“潜规则”上位……在这种假想下，婆媳注定成为彼此的假想敌：精明的婆婆必定阴险狡诈使用手段，能干的儿媳必定变本加厉以牙还牙。婆媳大战演变成了每个中国式家庭里排场浩大不可或缺的一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不肯偃旗息鼓。于是茶余饭后婆婆们扎堆数落儿媳，媳妇们聚会咒骂婆婆。

我一度爱在网上看婆媳争斗的帖子和吐槽极品婆婆的微博。还看过一个城里媳妇回东北婆家过年如何斗智斗勇闹得婆家鸡飞狗跳人仰马翻3初看是为了满足猎奇心，再看是为了寻开心，后来看多了，就觉得无聊又闹心。

那时我还没生孩子也尚未经历婆媳相处同一屋檐下的龃龉。在当时的我看来婆媳问题完全可以用智慧化解，变干戈为玉帛，化戾气为祥和，重新组合为新时代的新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共享资源，取长补短，独立核算，最终实现婆婆舒心儿子放心媳妇安心的共赢以及和谐社会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第一次正面思考婆媳关系是因为海青的成名电视剧《双面胶》。上海娇滴滴的嗲媳妇遇上东北直爽豪放的粗犷婆婆，六六把庸常的市井生活描绘得活色生香，有啼笑皆非的闹剧，有五味杂陈的酸楚。人性的善良与仁厚，自私与狭隘，淋漓地揭开面纱让你看，或许哪一个场景，哪一句台词，就恰恰出现在昨天你我的饭桌前，台灯下，床头边。

我才意识到，这世间一物万象，一人千面，哪有绝对的好与坏，对与错，是与非呢！

比如“你再说一次试试看？！”这种发狠加威胁的话，其实不过是夫妻间的调剂，男人求饶道歉，女人爱听哄骗。过后依旧同榻缠绵。但在不明就里的婆婆眼里，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之言。我捧在手心宠了二三十年的儿子怎能被你这般呼来喝去，那心情简直是一地的好白菜一夜间被猪拱了般的悲愤。

（三）

从前的一个女友丽丽，眉清目秀温婉可人，因嫁了单亲家庭的老公，从进门第一天便被婆婆视为死敌。一个毫无杀伤力的林黛玉般的弱女子，在半辈子含辛茹苦独自拉扯儿子的婆婆眼里，分明就是来分她半壁江山的仇人。各种排挤各种欺负各种指桑骂槐。丽丽心地单纯善良柔弱不会反击，只会心中委屈暗自垂泪。新婚后的第一年中秋，她买好礼物准备回婆家过节，竟被婆婆告知只允许儿子回去，让她自便。

我听完这段后怒不可遏，帮她想了种种对策，但看到她那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样子，就知哪一计也行不通。只不过又是一出人善被人欺的典型。

想起我们老家一句俗语：再要强，莫不如别摊上。

多少人都是苦心孤诣要建造一座坚不可摧的爱情城堡。而在复杂的联姻关系里，这城堡并非点石成金，而是聚沙成塔，脆弱得不堪一击。任你半生叱咤风云，一个差劲的儿媳就能让你晚景凄凉惨淡收场；任你夫妻甜蜜如胶似漆，一个找碴儿的婆婆足以让你江河日下情爱崩盘。

生活从来都是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即便你是天仙，也未必日日花好月圆。

要么掉一地鸡毛，要么碎一地节操。这跌宕起伏的剧情，有时真比《武媚娘传奇》还狗血。

对于男人这种未完全进化好的生物来说，最苦的差事，莫过于身兼数职。他可以是个好丈夫，也可以是个好儿子，但很难同时是好丈夫和好儿子。

他们觉得什么是幸福？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他们最懒得在家庭关系里费脑子周全，最讨厌在老妈与老婆之间受来历不明的夹板气。

平心而论，婆婆这角色其实真的很难做。从闺阁女儿嫁到陌生夫家，风风雨雨几十年只有生下儿子的那一刻稍有扬眉吐气众星捧月之势，更多的是漫长的煎熬岁月。熬没了青春熬白了头发终于熬成了婆婆，却发现新时代的媳妇早已不是旧社会那般低眉顺眼，连自己那积累了大半生的育儿经验，被儿媳妇上网轻轻一点就全盘否决，在“蒙特梭利”“右脑开发”等一系列五花八门的名词面前，她仅会的那点儿歌童谣瞬间灰飞烟灭，不得不和孙子孙女一起从头学习使用Ipad、点读笔、早教机，智商在两三岁的屁孩子面前一败涂地，那种挫败感可想而知。

儿媳这角色要扮起来也相当不易。上对“文革”遗风的公婆，中有甩手掌柜啥也不管的老公，下有管不住的淘气包孩子。不上班全职带孩子，便是不赚钱吃闲饭。上班拼事业拼成女汉子，便是不顾家不体贴。购物稍一超标就被贴上败家的标签，周末睡个懒觉就被扣上懒婆娘的帽子。在强大的亲戚关系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一不慎就沦为千夫所指万劫不复。

我很庆幸没有摊上传说中的恶婆婆。但这不代表我和婆婆志趣相投心有灵犀。我们性格不同脾性迥异，几乎毫无共同之处：我从来都是高分贝大嗓门，婆婆从来是轻言细语柔声细气。我总是火急火燎目标明确，婆婆永远火烧眉毛也慢条斯理。我永远计划分明条理清晰，婆婆从来不列计划亦无条理。我推崇中医中药推拿针灸，婆婆作为外科大夫永远只相信西医药理。

但我不否认婆婆几乎具备了中国传统女性的所有优点：善良、体贴、勤劳、能干、爱整洁、讲卫生、不多话、不找碴儿。烧一手好菜，有轻度洁癖，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擦得发亮发光。哪怕我们有过诸多分歧，但她尽心竭力地照顾我们的起居，倾其所有地资助我们改善生活，细心妥帖地察觉我们细微的需求，总是想着多做一分，多付出一分，好让我们得到更多舒适与自由，每每看到这些，我心中总生出许多不忍和感激。

中国式的父母都活得疲累又可怜。年轻时被要求相亲、结婚、生子。汲汲于成名成家。年老后又以同样的方式逼迫孩子相亲、结婚、生子，最后再牺牲自己原本可以安逸闲适的晚年为孩子带孩子。像愚公移山一样祖祖孙孙无穷尽也。

随着儿子渐长我越来越理解婆婆。想象当年她也如我这般，看她的儿子我的老公欢呼雀跃地环绕膝前，当儿子长成青年，挣开她的手离开她的视线，生命中有了另一个重要女人日日陪伴，她已不再是他们三口之家的成员，有耕云播雨的欣慰，也有无法言说的心酸。

我尚无法想象若干年后我做婆婆的情景和场面，但我很清楚我们这一代人必定做不到婆婆这般贤惠。

我无法虚情假意地说婆媳之情堪比亲生母女，毕竟血缘至亲是骗不了人的。但我也从不认为婆媳注定就是妇姑勃谿的天敌。

婆媳没有天然的血脉，却有日久生情的情缘。

婆媳的相处之道，也许真的不在于谁肯吃亏谁愿让步，也不在于谁更明理谁受过高等教育，无非是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尤其在共同抚养下一代的磨合里，相互迁让，彼此体谅，将心比心，投桃报李。最后发现，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和养育之恩，也可以心存感恩彼此相惜。

我们都活在巨大的错综复杂的人际网里，何止是婆媳之间，我们去公关、去交际，去疏通人情关口、去搞定客情关系，走的都是二流小明星蜕变成一线大牌的那条路：先消除别人的抵触，再争取更多的喜爱，最后获得尊重与欣赏。

（四）

若无相欠，怎会相见。

其实，不止痴男怨女，不止夫妻婆媳，这世间所有关系都是因相欠才相见。

我们都在用这一世的爱与时光去偿还。

无论好与坏，是与非，都珍惜这一场半路情缘。因为我们与身边的每一个人，来生都未必能再相见。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