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青芳草满江南 文/杨丽蓉 第一次见到江南，是在外婆家的河滩上，他和一群男孩子在河边放风筝，不知什么原因，就那样打了起来，场面很是激烈，有人喊：“不得了了，江南流鼻血了！”我远远望去，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正用手擦着鼻血，其他的人很快四散而逃了。“痛吗？”等他们走远了，我终于壮起胆子，走了过去，递给他一块手绢，可是他看了看我，没有接，而是转过身，“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水面上留下一片血红的水晕，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哎一一”虽然我已知道他叫江南，却叫不出口。我心里害怕极了，就在我要转身跑回家找大人来救他的时候，只听到一声水响，他冒出了水面，手里还抓着一条鱼，冲着我笑，我也高兴看着他笑。那一年，他十二岁，我十岁。 我那时经常跑到河边，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我几乎天天可以见到他，当然，还有他的那些玩伴，i有时候，我也会同他们一起坐着外婆的船，到对岸的小卖部去买一瓶桔子汽水，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能吃到一根冰棍就很好了，更别说是汽水了！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有一次我买了两根绿豆冰棒，用手絹包好偷偷藏在身上，然后坐船回来找到他，高兴地请他吃，他却又一次拒绝了我，他的同伴里有个叫二毛的男孩子从我手里一把抢了过去，故意大声喊：“哈哈……青青喜欢江南！”见他们都在那儿哄抢嘲笑，我生气地转身就走，而身后，传来一声惨叫，江南和二毛打了起来…… 往后的日子，我再也没去河边，而是跟着舅舅去镇上卖西瓜。我坐在装着西瓜的板车上，远远地可以看到江南和一群男孩子玩耍的身影，而我，却再也不肯走近他的世界。 那年年底，舅舅在镇上买下一栋房子，我便搬去和他们同住。舅舅的房子在镇上唯一的中学对面，和过去一样，舅舅做着水果生意，还兼卖水酒、文具和杂货，由于是在学校对面，生意还过得去，而舅妈为了早点还清买房欠下的债务，将多年不用的缝纫机抬了出来，专门为那些学生改改裤头、换换拉链什么的。如此一来，每逢到了放学的高峰时段，舅舅一个人应付不来，而我，便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我最开心的事，就是能经常见到江南，他总是远远地站在马路对面笑着看我，我静静地看着他微笑，直到他离开。也许是因为家里并不富裕，他很少到店里来买东西，每逢他来，我总是在帮他装袋的时候偷偷放点什么，虽然冒着挨打的危险，却也乐此不疲。我也说不清，我对这个男孩有着怎样的情感。 我常常坐在水果摊前，负责切西瓜、削菠萝的事情，有时也帮忙称枰收钱。每当那些人涌到店里来的时候，我常常紧张得手忙脚乱，偶尔收到一张假钱，就会迎来舅妈一个耳光，舅舅又会因此和舅妈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每逢他们吵闹，舅舅的女儿玲玲便用恶狠狠的目光瞪着我。是的，在这个家庭里，我是个多余的角色，而我却又离不开他们，就连外婆也不肯收留我，她说一看到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心里会很难过……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她连张相片也没有留下。我听说，我的母亲没有结婚就生下了我，而我的父亲一直不愿娶她，甚至一口咬定我不是他的女儿，在我两个月的时候，我母亲当着父亲的面喝农药死了。母亲的死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外婆他们也因此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尽管如此，我依然会想念我的母亲，我多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能有+叫妈妈的人守护着我。可是，没有人能顾及我的伤痛，虽然我很无辜，却也被他们骂作野种。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又去了哪里，我也不想见到他，因为他间接害死了我的母亲。 舅舅不在的时候，舅妈会故意找碴儿打我，而我总是强忍着泪，躲着迎面而来的扫把或是耳光……有时候我真想杀了她，她不仅打我骂我，还侮辱我的母亲，甚至骂舅舅无能。可我不忍心告诉舅舅，怕他伤心，也怕破坏这个家的安宁。 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家，我正低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削着菠萝，突然听见有人叫我，一抬头，是江南！我一恍神，手里的刀削到了食指，鲜血很快涌了出来。“我带你去看医生。”他说。我偷偷瞄了一眼舅妈，她正被几个学生围着看不到我，于是我跟着他一溜烟跑了，到了药店，他帮我买了药和纱布，又小心帮我上药包扎，他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指间翩飞，有种异样的情愫在我心底油然而生。 “很痛吧？”他乌黑深邃的眼里写满关切，我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僻静的地方，他又停下来对我说：“我听说了你家里的情况，真好！你没有妈妈，我也没有妈妈P”我不明白没有妈妈的孩子有什么好，而我对他的了解又多了一点点，居然也很高兴。 春去秋来，我终于混进了初中，正式成了一名初中生。离学校更近了，我反而更忙了。舅妈总逼我带班上的同学来店里买东西，这让我有很大压力。我成天想着怎样与同学搞好关系，然后拉他们来买东西。有时我也会偷偷带些笔芯或是水果给江南。一来二去，我发现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又是班干部，再加上他长得高大帅气，所以喜欢他的女生很多。十3岁的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自惭形秽。 从那时起，我开始发奋读书，只为有朝一日，能和他并排站在三好学生的领奖台上，这样才能与他匹配。然而我并不是天资聪慧的那种人，算账虽算得很溜，数学却是一塌糊涂，写起作文来也滔滔不绝，可是错别字连篇，唯一有点优势的便是英语了，及格是不成问题，想得高分却很难。然而我并没有气馁，我相信一分努力便有一分收获。漫长的两年之后，我终于成了优等生，顺利升入高中部。 我最快乐的时光，便是每年春节和放暑假的时候回到外婆那个村子，可以时常和江南在一起。他带着他的朋友们帮舅舅摘西瓜，他帮外婆挑水浇菜，陪我去河边洗衣洗被。那时的我每天都渴望见到他。我们时常一起坐在小河边，看着日落的方向发呆，有时他会给我讲故事，讲他的梦想他的未来。我总是静静地^1听，至于未来怎样，我从来不去想，我以为，只要有他在，便很圆满。 一年后，他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并作为全校唯一的保送生离开了这个小镇：然而，我却并不能像他一样幸运。两年后，我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却依然与他千里之隔。他的来信里总少不了嘘寒问暖，碎碎念念的像个女人，而我总是三言两语汇报我的学习和生活。他不知道，舅妈不肯供我上大学，外婆拿出了她多年的积蓄，帮我交了第一年的学费，而接下来的生活费和学费，都要靠我自己去赚。我一边上学，一边四处找兼职，常忙得没有时间坐下来写信给他，我更怕暴露了我的处境，让他担忧。 我曾想过他也许有了女朋友，却不敢在信里问他。虽然我的身边不乏优秀的追求者，但和江南比起来，都会黯然失色。他如同我生命中的至宝一般，让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更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大三那年的一个秋日，我又寻了份家教的工作，帮一个上高中的女孩补习英语。令我吃惊的是，为我开门的居然是江南，他看到我好像很高兴，为我倒茶，并领我到那个女孩的房间。初来乍到，我只能强装镇定地开始我的工作，从虚掩的门缝里，我可以看到江南正和一个漂亮的女孩在客厅里看电视，我猜想她是这个小女孩的姐姐，他为她削水果，而她将一双长腿大大咧咧地搁在他的腿上，有时还伸手过来掐他的脸……我强忍着泪水和内心里巨大的痛苦，熬过了那漫长的两个小时。 终于可以离开了，我礼貌地同他们告别，走到门外，才发现下雨了，江南追出来了，他撑着伞，很快追上我：“青青，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我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这几日睡得太晚.没休息好。”我低下头，怕他瞧出我的异样。他静静地为我撑着伞，我以为他会给我一个解释，却没有，我终究忍不住问他“你一一”而我的话很快被人打断了： “江南，妈喊你吃饭！”一仰头，便看见那个女孩趴在窗口看着我们江南朝她挥挥手，我猛然看到他曾经对我做了多年的这个动作，眼泪夺眶而出，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青青，伞——”等江南反应过来，我已跑出很远。 “我赶时间！”我不敢再回头看他，背对着他回了一句，也不知他是否听到。 那一日对我来说就如世界末日一般，一直支撑着我的世界终于轰然倒下，我在雨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学校，回去后大病了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白天黑夜里都是江南的影子，我第一次哭得稀里哗啦，一吃东西就吐，因此吓坏了我的室友。 我拼命挣扎着，试图用更多的兼职让自己忙得飞起来，以便不再去想江南。然而，每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江南便又从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冒了出来……那时的他已毕业回到这个城市，并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他也曾写信问我为什么没去那里补习了，我回复他说那地方不好坐车。有时他也会打电话到寝室找我，而我不是没回来，就是装作已经睡着了。那年春节，我没有回去过年，一个人躲在寝室里度过了漫长的假期，我甚至不敢上街闲逛，生怕遇上江南和那个美丽的女孩儿。 大四那年实习，我选了一个不错的实习单位，去了之后，才发现鲁向也在那儿实习，鲁向是我的追求者之一，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实习的那家单位，也正是鲁向爸爸的公司。我不知道鲁向和其他人会不会误认为我贪图富贵，反正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总是刻意回避他。好在我在外贸部，他在审计部，除了公司聚会，倒是很少来往。 那是个初冬的傍晚，我下了班，便急匆匆往公司宿舍赶，准备和室友阿芳一起涮火锅看电视。然而一走出公司，便远远地看见江南正朝我走来，我静静地站在那里，心里一阵慌乱，一如十岁时的自己。 “青青，晚上去哪儿吃饭？”鲁向不知何时从我身后走来，并用右手搂住我的肩，他这种亲昵的行为我早已司空见惯，好像哪个女孩子都是他的女友一般，我本能地挣开了他，而江南已近在眼前。 “你男朋友？”江南似笑非笑，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我以为他也许会难过，但是……我还是想多了，我忍不住嘲讽自己。 “我和他一一”我突然变得很笨，甚至不会解释了，而那一刻，我觉得似乎也没有那个必要去解释了，至少，他曾经那样深深地伤了我一回，他也从没有解释过什么。 鲁向提议一起去吃饭，而他也没反对，我只好跟随。我坐在那里安静地吃饭，如坐针毡，他俩倒是一见如故，天南地北地聊开了，酒也喝了不少。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刻，我鼓起勇气问他此行的目的，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听说你找到了实习单位，过来看看。”我猜到他是听我的室友说的吧！我和他，已快一年没有联系了。 他工作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我让鲁向送他一程，他拒绝了，我只好上了鲁向的车回单位。坐在车里，回头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又忍不住落泪了！ 我曾经以为他是属于我的，甚至为了他一路追赶，如果不是他，我也许永远生活在那个小镇上，平淡地过完此生。而今，我却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三年后，我又换了工作，应聘到一家大型的外企做经理助理，薪水比之前翻了几倍，而我也不再是曾经那个腼腆内向的小女孩。这三年里，我换了好几份工作，几乎把城市踏遍，却一次也没有遇上江南。我去过我们一起玩过的小河边，去过我们待了六年的中学，每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有他的味道，而我也只能靠回忆支撑着自己。舅舅告诉我，每年的春节，他都去看外婆，而我和他也总是错过。我想，这就是缘分吧，没有缘分的人，终究会擦肩而过！ 那一天，我去新的公司报到，人事主管将我带到经理办公室，进门的刹那，我看到了江南，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我的刹那间，他停止了讲话。我们彼此看着对方，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一天，我才知道，那个漂亮的女孩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而他也写信向我解释过，那封信我却没有收到，我的心颤抖着，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说他给我打过很多电话，也去学校找过我，直到那个冬日的傍晚，他为我买了手机送去，却看到我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很优秀的男孩，于是，他选择了离开。他以为我会去找他，而我却没有…… 我们曾经的伤痛，原来竟是一场误会，而从小失去温暖的我们，坚强的外表下却有颗脆弱的心，生怕受伤，也生怕给对方造成伤害。可是，越是小心，伤害却越深！ 江南，这个我从十岁起就喜欢上的男人，终于在我二十五岁这一年向我求婚。我们终于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家，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们一起走过沧桑岁月，终于融入了彼此的世界里。我的内心充满感激，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痛苦，也原谅了我的父亲。愿岁月静好，许我与他一世长安！ |
